今天,带来中篇小说《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》连载!
这篇小说是作者参加未来局科幻工作坊,以贵州丹寨风物为灵感创作的一部女性史诗:出生于苗乡贫苦家庭的女孩,努力考上大学,战胜歧视,抓住国际人工智能领域的趋势,把贵州建设成了高度赛博化的全球互联网信息中心。
本文收录于未来局出品科幻选集“华夏科幻系列”《琥珀中的生命》,并获2021年加拿大极光奖最佳中篇奖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(上)
作者简介
德里克·昆什肯 | 加拿大科幻作家。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《科幻世界》《不存在日报》《阿西莫夫》《克拉克世界》等科幻杂志,并收录在诸多科幻年度选集。他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《量子魔术师》首发中文并出版,后续出版了“量子进化”三部曲的后两部《量子植物园》《量子战争》以及长篇科幻小说《冥河家族》。他的短篇小说《刺之道》曾获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。
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(中)
Tool Use by the Humans of Miaozhai County
全文约11800字,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
作者 | 德里克·昆什肯
译者 | 罗妍莉
校对 | 蒲丽竹、孙薇
随着咕哝声和手势作为信息传递的工具发生演变,人类发展出了词汇量和抽象性都很有限的简单语言。这些听觉和视觉通信工具得以改进,并借助打击乐器、旗语和烽火信号等,将传播范围扩展到更远的距离,尽管比特率仍然较低。随着更为复杂的语言与写作的发展,书面信息(包括艺术、情感、故事和哲学抽象概念)得以用更高的比特率传播。而具备了芯片和天线功能的现代人类则能够传输及接收思想及图像,借助即时翻译AI系统,语言不再构成障碍。
《人类的信息传播工具》
《AI基础百科全书》
2045年版,贵阳
省政府官员比连梅还年轻,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。他始终称呼她为“女士”,尽管她靛蓝色的头发如刺猬般竖起。还有两次,他紧张得把她叫成了“朋克小姐”。但他很聪明,他了解自己的档案,还从北京获得了新的扶贫拨款。
“您扩大规模的速度不能再加快一些吗?”他说,“这个项目看起来还不错,比我们在别的县见到的其他项目要好得多。”
“我们的扶贫AI尚处在试验阶段。”她说,“它们已经在苗寨县独立运作了两年,但是我们尚未获得所有的数据反馈。我们还要评估对照组,还需要作出修正。”她指了指清一色由女性构成的工程团队。她们正在设计全新的AI,可以实时、逐户评估人们陷入贫困的风险,然后采取行动。这些工程师当中,半数在求学期间都曾经获得过苗族朋克公主奖学金,其中大部分都穿着由自己亲手开发的艺术AI刺绣的黑色皮衣,一望而知地显示出她们的AI具备的设计能力。
“目前,整个贵州省的人民都需要帮助,”他说,“中央正在推动此事,我们又针对全省扶贫工作制定了新目标。您目前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。”
“如果我们发放给了错误的对象,那对任何人都没好处。”连梅说。他并没有泄气;她也没能说服他。她把声音放柔和了些:“AI表现的优劣程度几乎完全取决于我们提供的数据情况。在我们面对的亚群体中,贫困人口的特征最不鲜明。他们当中,有很多人仍然不上网,还在使用现金支付。难以了解或估计他们什么时候会陷入贫困。”
“但您认为您能做到。”他执著地说。
“我是认为我们能做到,”她说,“但得再等两年。”
“您能缩短试运行阶段的时间吗?”
她戴着银戒指的手指在茶水上方紧紧绞在一起。
“AI的确可以帮助我们,”连梅说,“但工程师也无法预见一切。除了机器学习以及优质的数据集之外,AI还需要成为道德参与者。多年以来,我一直在我所有的AI当中运行原始道德算法,建立起了一个经验数据库,以便开发更复杂的人工智能。”
“它们不需要具备道德,”他说,“只要把钱发给穷人就行了。”
“扶贫AI是超越了农业及建筑AI的巨大突破,会成为人造的社会工作者。但既然它们遵循的是原始道德,就意味着在某些方面,它们只是在假装合乎道德。它们仍然会有出乎意料的行为,需要进行测试。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们会干出什么事来。”
他终于泄气了。他没有搞懂连梅的观点,只看到她态度坚定。
“过上十八个月,我们就能获得可靠的数据,”连梅说,“到第二十四个月之前,AI就可以独立运行。如果到时候你想扩大规模的话,我们就做好了准备。”
他啧了几声。
她问道:“还是说,你宁可去跟上司解释,他们的钱怎么会发错了人?”
他做了个鬼脸,抿了一口茶。
他当然不开心,这下,他只好在省内其他地方另找大型扶贫项目来资助,要么他本人就会得个差评。她才不在乎呢。她不会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而牺牲长期计划。
虽然人类早已将信息的存储和传递外部化,但信息处理是最后一项迁移到人体以外的主要功能,迁移速度也最为缓慢。早期的计算设备都是数学运算的简单辅助工具,只具备粗略的可编程性。到了十九至二十世纪,计算设备达到了相当的精密程度,足以将人脑从重复性计算中解脱出来。机器学习的发展使得更为复杂的信息处理过程也具备了外化可能。
机器学习开启了相当于寒武纪大爆炸的智能水平。正如五亿年前,随着氧气、钙含量和捕食活动的增加,诞生了数以百计的崭新多细胞体形态那样,半导体芯片和数据的问世也催生了数以千计的崭新智能形态,这些思维形式独立于此前若干代的架构。也如同寒武纪大爆炸那样,现代这些不同类型的智能试验体当中,绝大多数都已经灭绝,且几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以供日后研究。
“会思考的工具”专题讨论
关于人工智能进化的会议
苗寨4号苗族朋克公主服务器农场
2057年6月18日,凌晨2:41-2:43
巩翔坐在医疗出租车的后座上,笑容满面。他们正沿着山路往下开,驶过一个个急转弯,去往山脚下新建的苗寨医院。常波就没那么兴奋了,司机开得很快,常波正在宫缩,发出痛苦的叫喊。他就要有儿子啦,他确信无疑。他手里拿着根小小的银链,准备戴在儿子身上,晓谕各路游魂,这个宝宝属于某个家庭,受人保护。这根银链是多年前他父亲戴在他脖子上的。
如果县里把跑这一趟的钱直接发到他手里的话,他可能就让老婆在村里生孩子了。但他的手机收到过三回关于赌博的警告,他的社会信用评分也降低了;所以他们发给他的是交通代币。他试过把代币卖了换钱,但代币在别人手机上却用不了。他若是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别人用,那手机又会知道。愚蠢的机器人手机。他们还领到了用于兑换婴儿食品和尿布的优惠券。于是他们就坐着跑得飞快的医疗出租车下山了。右手边的悬崖一闪而过,在朦胧的天空映衬下,只见模糊的绿影。
到了苗寨医院,他用了手机上的医用代币,常波立刻就被送到儿科医生那里去了。巩翔在崭新的候诊室里坐下来,雪白的室内摆着塑料椅,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伸腿。准是男孩,他感觉得到。
六小时后,一名护士来找巩翔,他正跟另外一位准爸爸凑在一起吸烟。
“是男孩吗?”他问。护士没有回答,只是领着他穿过一排曲折的黄色走廊。
“是男孩吗?”他又问,心中一沉。
“到了。”她说着,走进他面前的房间。
一个身穿绿大褂的医生站在那里,正用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签着什么。常波坐在一张高床上哭号着,腿上搁着个捆得紧紧的小家伙,她却没有伸手去抱。
医生把平板电脑递给护士:“千万别让他们把孩子丢在这儿。”
巩翔急忙跑到床前。“咋回事?”他边问边打开了包裹婴儿的毯子,“是女孩吗?”
看到那对上斜的小眼睛、塌鼻子和扁塌塌的脸时,他的手僵住了。
“是个男孩。”常波嗓子都哭哑了。
“嘿!”巩翔怒吼一声,医生转过身来。他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跟医生说话的,不过就在此时,婴儿抬起那张扁脸来看着他,怒火再次涌上他心头。“给他矫正了!把他治好。”医生无动于衷地回瞪着他。“求你了。”巩翔又道。
“是唐氏综合征,又不是感冒。”医生说着,又看了护士一眼,“一定得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家。”
护士里里外外地忙着各种事情,却一直没有走远。孩子哭了起来,巩翔瘫倒在常波旁边的椅子上。她擦了擦眼泪,但还是没有抱起孩子。啼哭声越来越小,渐渐归于寂静。巩翔想站起来,护士却挡在他面前。
“我去抽根烟!”
“抱着孩子去。”她胳膊一叉,“去年,我们就遇到过两个父亲,把妻子和得了唐氏综合征的孩子一块儿抛弃了。”
他可以绕过她,但走廊两端都有摄像头,随便可以追踪他的手机。他郁闷地在椅子上重新坐下。那个护士下班以后,又换了另一位护士继续盯着他们。
“你能走吗?”巩翔悄悄问她。
她坐起来,难受地小声呻吟着,点点头。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,脸色变得很难看。常波挣扎着站起来,不情愿地抱起孩子,走进洗手间,动作僵硬地穿好衣服。护士盯着他们离开。
云朵从山峰上飘落而下,空气中弥漫着薄雾,路灯发出雪亮的白光与柔和的黄光,被巨大的光晕环绕着。刚才跟他一起抽过烟的几个男人站在停妥的救护车旁。趁他们还没注意到他,巩翔连忙把常波拉到另一边。
他笨手笨脚地把婴儿递给常波,男孩呜呜哭起来。巩翔本来可以免费打车回村的,他的手机里还有政府发的一个代币。可他却收起手机,拽住了常波的胳膊。
“咱们走吧。”他说。
她多半累了,他也很累。天色已晚。他们沿着街道艰难地跋涉,朝通向二交河村的那条路走去。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半个小时,雾气吞没了整个世界,一路上只有人造光源形成的座座孤岛点缀着他们的去路。在他们旁边,开始出现种植水稻的梯田,填充了建筑和道路之间的空间。前方,从石灰岩间炸出的一块空地上建了座小工厂。他不知他们在那里生产什么,但聚光灯亮着,停着的卡车悄然无声,车灯没开。
“把脑袋蒙起来!”他说着,帮她举起披肩、遮在头上,同时用外套盖住自己的头,“摄像头。”
“什么?”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。
“给我,”他说,伸出胳膊搂住婴儿,把手机递给她。朦胧的光线下,她眼睛周围的线条柔和而深邃。她又哭起来,把孩子交给他,然后转身背对着他。他慢慢跑到小工厂前,把包袱放在台阶上。婴儿又开始哭,声音又轻又弱。那根银链还在他手心里,他紧紧攥住链子,没有松手,跑回常波身边。她没有动。他推了推僵硬的肩膀。“走吧。”他说,然后声音放得更轻了些,“走吧,我们还能搭上去村里的卡车。”
她让步了,两人走开,为了照顾她,他们走得更慢了。他也很伤心,他差点就有儿子了。
听到敲门声,糜诺佳黎阿嚷嚷起来。她一个人住。敲门声再次响起。她的儿孙们都已经不住在村里了,白天尚且很少有人来访,晚上更不会有客。
“谁?”她喊道,“滚,别等我叫警察!”
这种威胁没什么用。她又没电话,住得最近的邻居离她家也有四里远。
“谁啊?”她一边说,一边拧亮仅有的一只灯泡,把脚伸进塑料鞋里。
“扶贫AI。”一个声音说,门缝底下有灯光闪动。
“什么?”她喊道。也许邻居会听到呢?这个扶贫AI每隔一天就会给她送来食品,顺便收走垃圾。
“扶贫AI。”傻乎乎的答话声传来,但她认出了那个声音。
她拉开门闩,把门打开。一个形如蜘蛛的机器人站在门口,怀里抱着个袋子。它背后还站着另一个机器人,扛着更多的东西,她从来没有领到过这么多。小小的舷灯照出后方黑暗中的另外两个机器人。
“您好,糜诺太太,”AI说,“对不起,打扰您了。”它开始往前走,见她没动,又停下来。她向后退开,两个机器人像大蜘蛛一样走进来,摄像头嗡嗡作响。它们的脚上沾满了泥巴。
“别踩到垫子!”她说。
机器人绕开了纤维垫,免得她的脚蹭上泥。第一个人工智能手里抱着个包袱。
“是个婴儿。”她惊奇地说。机器人不该大晚上的带着孩子出门,她正要斥责它们,却借着灯光看见了婴儿的脸。“哦,宝宝……”她伤心地说。
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,她阿姨也生过一个这样的婴儿,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个宝宝。
这些机器人并没有偷人家的孩子。
“糜诺太太,我是扶贫AI主管。”机器人说。
她从没听说过AI还有主管。给她捎来食品的只是普通机器人,而且它们不怎么说话。
“我们希望您帮忙照顾这个婴儿。如果您来抚养这个孩子,我会授权将您列入一份专门的特困名单,发给您的食品、柴火和衣物数量会增加,品种上也会多样化。每月会有一名医学AI上门一次。”
主管身后的机器人放下那几个袋子,露出里面的毯子、婴儿衣物、婴儿床、湿巾、配方奶粉、一次性纸尿裤,还有几袋煮熟的猪肉和鸡肉,多年以来,这些食物她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见到。她凑上前去。一张扁扁的小脸上,肥嘟嘟的嘴唇饿得皱了起来。
“这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她问。
“姓巩,”主管停顿了一下,“叫巩头阿。”
是个好名字,在苗语里面是个不错的男孩名。头阿的意思是第一。
“这地方需要修整,”她警告说,“这里不适合婴儿居住。”
“我会授权一名建筑AI上门拜访,对您的需求进行评估。”主管说。
糜诺佳黎阿把暖烘烘的婴儿从网子里轻轻抱起。
吴颖来到办公室的时间恰好合适,正赶上视频会议。连梅的AI在她眼镜里投影出一系列图表,同时墙上的屏幕中出现了一个形象,是个身在办公室里的男人,图片下方的标签上写着:孟龙,铜仁市联合纺织品公司。她不需要AI帮助也看得出来,孟先生的心情并不好。
“早上好,孟先生,”她说,“听说您对人事AI不满意,我心里很不安。”
“把设置改一下。”他口气中带着一丝强硬。
“设置出了什么问题吗?”连梅问道。
“系统卡住了,想让我向警方提交报告。相关人事功能都被冻结了,大家连工资都领不了,这是你们的软件出了问题!我要起诉你们公司。”
连梅一直在试用法律AI,但尚未对它们进行过全面的培训。此刻接听通话的AI就没有识别出法律方面的危险。在当初协助开发人事AI的那个团队中,律师的人数比工程师还多。
连梅说:“对于在工地上发生的犯罪案件,按照法律规定,确实必须上报。”
“联合纺织品公司没有发生犯罪案件!”
“程女士上报了一起事件,提交了一份报告,此前,您公司有个监控摄像头拍摄到一位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,以加强效果,“罗先生,夜班期间,他在工厂餐厅里袭击了她。”
“他们是恋爱关系。我已经斥责过他们了,不应该跟同事谈恋爱。”
“程女士说,跟对方不是恋爱关系。”
“她撒谎!”
“不,她没有,”一股冷意不声不响地袭上心头,连梅故意笑了笑,“人事AI非常善于解读情绪。她说的是实话,罗先生才是在撒谎。”
孟先生仍然张着嘴,脸涨得通红:“你的AI搞错了。”
连梅情不自禁地迸发出一阵大笑。与她的AI相比,孟龙自己用来监督手下员工的AI配备的情绪读取软件水平更差。
“这只是两个员工之间的一件小事,已经解决了。”
连梅摇摇头:“程女士好像不这么认为。”
“她就是个刺儿头,应该要么扣工资,要么停职。”
连梅咬紧了牙关。她强迫自己泰然自若,扮演苗族朋克公主这个角色,而不仅仅是连梅这个人。皮质手环上镶嵌着银饰钉和龙纹图案,她手臂上也有类似的装饰。龙意味着力量和权力,沿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。她的AI发觉孟龙很有信心,大概是深信自己能随便摆布程女士或连梅,要么就是他有个好律师,可以摆布司法系统中相对好拿捏的那部分。她露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容:
“是这样的,孟先生。联合纺织品是你的公司,你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。如果你想解除与苗族朋克公主公司的合约关系、取消订阅内容,那你可以支付一笔罚款。根据我们签订的合同条款,任何有待处理的人事相关事宜都由苗族朋克公主公司负责。我们会向警方提交报告,以履行我们承担的法律义务。”
“我认为你们的合同有问题。”他说。
作为对他这句话的响应,一系列法律文件开始进行传输:法律陈述、法律意见、一份威胁性的中止令、以及一起要求商业损害赔偿的诉讼。她的法律AI能捕捉到其中大部分信息,但在她眼前的显示框里,开始出现一些红黄两色的标志。这场官司她多半能赢,但或许会耗资甚巨,而且有可能陷入旷日持久的诉讼中。她的法律AI为她提供着形形色色的选择方案、风险分析和措辞方式,与此同时,她看着他脸上坚决的表情,咬紧了牙关。她将法律相关的显示框最小化了,让她的AI警觉起来。
“我当然很乐意将这起民事案件送交法庭审理。”她说,“不过,我不认为这件事这样就算完了。由于我们这次通话涉及到法律和合同问题,所以我正在录音,我猜你也一样。你拒绝报警的行为、你我之间的争论、还有你关于训斥程女士的陈述,都可以理解为企图损害司法行政。我们这次通话结束之后,我会请教我的律师。据我所知,损害司法行政属于刑事犯罪,我的律师有义务立即报警。”
有那么一会儿,孟先生面无表情。然后,他先是脸色发白,接着便有一阵深红的红晕一直涨到发际线处。他的目光飞快地瞟向吴颖,这段时间,她始终一动不动。他先是咬紧牙关,然后又放松下来。
“也许是我获得的法律咨询意见有误,”他说,“你是不是说,要想解锁系统,我只需要授权报警就行了?”
“是的,AI知道该把报告递交到哪里去。”
随着宣誓书、命令和法律陈述开始从她的有效工作区中自行清除,她的法律AI们重新显露出来。很快一切就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。她不必再去什么民事法庭。
“我会查看证据并自行解决,”他说,“这用不了太久。”
他再也没说一句话,直接中断了视频。
吴颖瞪大了双眼,向前走去,目光在屏幕和连梅之间来回逡巡。“妈的!”吴颖说,“妈的。”然后她眯起眼睛,看着连梅:“这全是你筹划好的吧!所以你才会把人事AI卖得这么便宜。”
她眼镜里小小的读数显示出的是夹杂着一丝敬畏的钦佩之情。连梅把椅子往后一翘,双臂交叉。
“我们不缺钱,”她终于道。“程女士比我们更需要钱。她要么被炒鱿鱼,要么就只能继续忍受那个罗某人的骚扰,或者其他随便哪个人的骚扰。程女士是AI自动报警的第四例。”连梅说,“提出抗议的只有孟龙。有二十七名女性提出了非刑事案件类的投诉,她们的雇主都任凭AI自行处理所有事宜,包括对骚扰者进行斥责,还有一个骚扰者被解雇了。”
“媒体一件都没曝光过。”吴颖说。
吴颖站起身,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,仿佛体内的某个地方压抑了太多能量一般。
“你还往AI里放什么了?”
连梅慢悠悠地把靴子翘到桌子上,仿佛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似的。“人工智能模式首先学习的是人权,”她说,“学习的来源包括中国法律、司法判决和当事人声明。生命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、杜绝歧视。然后它学习了劳动法和法律判决,以及我从不同公司获取的授权数据库中包含的招聘决策。”
吴颖疑惑地紧紧盯着她。
“你修正了什么?”她问。
这个问题颇具洞察力,连梅露出了笑容。在AI的开发过程中,人类发挥的修正作用与数据库的质量同样重要。
“我对招聘算法进行了加权,更侧重于性别平等。”连梅说,“在薪酬范围中,无法区分男女,两性待遇完全一样。利用通过地面摄像头或情感读取传感器观察到的工作表现,AI可以进行职位晋升。当然,它也能处理骚扰案件。法律规定,受害者必须提供证据。既然周围有这些摄像头,AI就可以帮助主管或法庭收集证据。”
吴颖朝着空荡荡的屏幕挥了挥手:“而且你强迫他们报警,并采取行动。”
“强迫他们这样做的是法律本身,人事AI只是遵照法律执行而已。”
吴颖抱住自己,往后一靠,倚在墙上。她心存疑虑。有没有人工智能并不重要,连梅看得出来。连梅命令AI关上门,并启动法拉第笼。吴颖审视着她。
“社会信用评分。”
“对。”连梅说。
“你当初说,要把雇主训斥这部分也包括进去时,我没想到居然真的会发生这种情况。”
面对连梅富于前瞻性的思维,吴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:草蛇灰线,这记伏笔显然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埋好了。
“整个贵州省,已经有两千家公司批准了使用这种AI,这覆盖了多少人?也许有五百万工人?”吴颖说。
“我想问问,你下一步要做什么?”吴颖说。
连梅笑了:“你最好别问。”
常波正在给小女儿喂奶,一面紧张地默不作声。巩翔也一声不吭,闷闷不乐。他又没钱了。他拿走了他们那点微薄的积蓄,现在家里没钱了。罗梅的丈夫把他们的钱拿去赌博了,多半是跟巩翔一起去的。现在碗柜里空空如也,什么吃的都没有了,她还在他手机上看到了电费和手机费的欠费通知。
要是在往常,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弄了点晚餐,或者他已经吩咐她给他做了点吃的。但是现在,家里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有,什么声音也听不见,唯有她女儿嘴唇咂咂的吮吸声。
巩翔看都没看她一眼,站起身来,打开家门,望着夕阳下的青山,望了好一会儿。然后,他踏上了去罗梅家和村子那边的路。常波后来再也没见过他。
人类制作工具的材料种类繁多,但在某些方面而言,人类的所有工具都可以视作生物性后果,甚至是人类器官的外延。工具虽然并无基因编码,却只能与人类共存,就像甲壳类动物的外壳一样,外壳不可能脱离甲壳类动物本身而存在,而且它们的构造非常特殊,以至于具有分类学上的指导意义。如果这个比喻确切的话,那么,人类的工具可能与珊瑚幼虫分泌的珊瑚礁、以及细菌生物膜的细胞外基质属于同一范畴的现象。
《AI对于人类工具本质的思考》
苗族朋克公主实验室
#34566号副本
常波在一座大楼外等待着,楼上挂着蓝黑相间的奇特招牌。“苗族朋克公主”这个词组根本没有任何意义,就像苹果或施乐一样,只是拟声词。但这位苗族朋克公主无人不晓。她就等同于互联网,她的脸或是攥紧的小拳头出现在各种杂志的封面上。村里的小女孩们总是咋咋呼呼地跑来跑去,互相称呼对方“公主小姐”,还想套上哥哥们的裤子,直到被母亲呵斥着安静下来。
常波不让她女儿那样做,她也不会靠近那栋楼,那楼看起来太堂皇了。她在停车场附近等着,此时,远处的山峦渐渐被夕阳染作橙色。一个扫大街的女清洁工经过,与她礼貌地寒暄了几句,女清洁工直夸巩宝,两岁的女娃娃站在那里,眼睛睁得大大的,一副乖巧的模样。
终于,有个怪模怪样的女人从大楼里走了出来。她穿着黑色皮裤,长夹克上镶着饰钉,头上两侧剃得精光,正中则直挺挺竖着一溜粉红色头发,戴着两只银鼻环,眼影和指甲都涂得乌黑。她脖子上挂着个硕大的银项圈,粗大的银丝缕缕垂落在她胸前,足有十厘米长,价值连城。即便是为了操办她的婚礼,常波的家人七拼八凑的钱也买不起这项圈的一个零头。她的家人只有在特别的场合才这样盛装打扮,而朋克公主们只是戴着来上班?她不知是该为此感到自豪,还是该对人家评头论足。
“女士?”她小声说。
那个女子正在开车门,闻言抬头瞥了她一眼。常波走上前去,巩宝跟在她身后。
“女士,您这儿有我能干的活吗?”常波问道,“我啥活都会干,打扫卫生、做饭、栽花种草。”
那女子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和巩宝一眼,正要说话,又来了另一个女人,穿着打扮跟第一个差不多,只是夹克要短些,上面绣着精美的银色和靛蓝色图案,还戴了一副掐银丝黑框大眼镜,眼镜上挂着条小鱼,随着她走动,发出清脆的敲击声。
“怎么了,吴颖?”第二个女人问。
常波发觉自己搞错了,想要纠正一下。刚才跟她说话的不是公主吗?
“来找工作的,”吴颖说,“她不是程序员。”
常波甚至都不知道程序员是干嘛的。另一个女人——也就是朋克公主——注视了她良久,然后走近她。
“你不在我的档案里。”公主对巩宝说,巩宝抬头看着她。她问道:“不过,你是常波吧?”常波惊讶地点点头。公主又问:“你愿意干建筑工程吗?”
“什么?比如盖房子吗?”她挺直了身子,“我什么都可以干。”
吴颖冷眼旁观,似乎也一样摸不着头脑。公主将手伸进裤兜里,掏出一把钱,递给常波一张皱巴巴的红色百元大钞。
“拿去吃点东西,回去睡觉吧。给你女儿找个保姆。”公主说,“明天早上九点来找吴颖,做好在户外工作的准备。”
“是,公主小姐。”常波答道,一边鞠了一躬。
但公主已经在跟另外那个女人说话了:“我想试试建筑AI,测试一下算法。”
这些话常波完全听不懂,于是便退开了。
第二天早上,她来到了朋克公主大厦,在吴颖手下工作的一个年轻人接待了她。他穿衬衫、打领带,没穿皮衣;不过,大部分人的装扮多少都有点怪异之处,他的西服外套上绣有凤凰图案,以银、蓝、黄三色丝线交织而成。他发给常波钢尖靴子、工作手套和一个午餐便当。
“你以前干过建筑工作吗?”
“我学的可快了!”
“别担心,”他说着抬起她的胳膊,“你什么都不懂反倒更好。”他在她的手腕和手肘处套上几个小小的尼龙手环,环上有些亮闪闪的圆疙瘩,“有人会告诉你该怎么干的,每一个步骤都有指引。”他给她戴上一顶安全帽,帽檐上降下一面遮阳板,还有一块防护罩护住她的眼睛。这位年轻的工程师在手机上滑了一下,打开了一个应用程序。防护罩亮了起来,上面出现了图片和文字。
“早上好,常太太。”从头盔上的小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女声。
她肯定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。工程师问她:“看见的东西清楚吗?”
“早上好?”常波说。
“我是你的主管,”女声说,“请前往工地。”
一幅小小的地图覆盖了她视野中房间里的景象,地图上,从工程及办公区内伸出一个粗大的绿色箭头,正在闪烁。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,脑袋高高昂起,仿佛头上顶着个篮子、正尽力保持平衡似的,其实她只是不想影响到方向提示而已。
她走出楼外,来到路边,走了大约半公里,来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五层新楼前。几拨干活的男人完全没有留意她。绿色箭头把她引到工地后面,那里的墙上已经砌了几块砖头。红砖、混合砂浆和许多不同工具一应俱全。
她安全帽的防护罩上开始出现一些图片。有一柄抹子的图片,还有个视频,演示了如何抹灰浆、找平、并令砖头之间的缝隙均匀。她伸手就去拿抹子,但她的主管却说:“常太太,请您先看一下录像,并理解其内容。”她停下来,又看了两遍视频,然后那个女声才说:“加一块砖。”
她动手干起来。女声一会儿说“灰浆太多了”,一会儿又说“动作要再利落点,回想一下那段视频”,同时视频开始回放。她抹上适量的灰浆,把那块砖头歪了歪,摆放就位。她的主管指导她一块接一块地砌着,她小心地拨出或加入灰浆,那个女声一边纠正着她的动作。
“你是通过摄像头观察着我吗?”常波说。
“是的。”
在常波的想象中,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。
“你手下还有其他工人吗?”常波终于问。
“没有,”女声说,“我也还在学习。”
“你在学什么?”
“如何监督建筑工人。”
常波其实并没真正听懂,她什么也没问,那女声却仿佛听到了她心中的疑问一样,说道:“我会负责记录你的考勤,安排你的休息时间,批准你的休假申请,授权给你发工资,对你进行培训,审查安全规程,以及处理一切投诉。”
“好的,女士。”常波说。
她又砌了三块砖,但没有问出心中的下一个问题;不过她的主管还是回答了。
“我是由苗族朋克公主有限公司开发的新AI。”她说,“如果我们没有按要求进行培训、监督工作时不够专注、或者欠缺正规的人事管理程序,我们就不能给人安排工作。按照设计,我就是一所专门培训新员工的职业学校、一个职业教练、一名公正的法官,会按照劳动法当中的条款来对你加以保护。但是AI需要实践。”
她想到刚才这五分钟,自己其实是在跟一台电脑说话,这似乎很奇怪。
“灰浆多了,”电脑主管说,“注意。”电脑说得对。
她砌了两个小时砖以后,主管又让她扫地,地上全是布线时留下的碎渣。之后,主管又训练她做其他建筑工作,要么就让她观看安全视频。电脑对她的态度始终很有礼貌,事实上,比任何人都更有礼貌,它一直在鼓励她,说她能学会,正如主管自己也在学习。过了一段时间以后,由电脑来告诉她该怎么做似乎也就不觉得奇怪了。她一直称它为女士。
机器人的脚垫在糜诺佳黎阿家后面的小路上嗖嗖作响。五岁的巩头阿坐在地板上,玩着机器人带来的木头士兵。熊希只有三岁,坐在她那张小小的凳子上看着他玩。她也跟巩头阿一样,长着一张扁塌塌的脸、一对向上斜挑的眼睛。她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,熊希尚在襁褓之中时,这些扶贫机器人就这么把她抱来了。它们还像这样给她抱来了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婴儿。
佳黎阿苦恼了一阵之后,便让最后这个唐氏综合征小宝宝随了自己的姓,就姓糜诺,又给她起名叫“库吉”,意思是财富,因为机器人带来了轻便电炉、给她重新装上了新电线、送来了家具和一台收音机,不知由于什么缘故,这台收音机总是用苗语广播,就是黑苗的语言,就连从贵阳和安顺来的新闻报道也是一样——本来应该是用汉语播报的。
“吃吧。”她说着,把熊希搁在她腿上的那只盛着米饭的塑料小碗往上推了推。孩子把饭舀进嘴里,慢吞吞地嚼着。
糜诺佳黎阿走到门口,动作一点也不僵硬。服用了机器人给她的药片以后,关节的疼痛减轻了。一个医疗机器人向她走来。
“早上好,阿姨。”机器人用苗语说。
她把它让进门,好给孩子们看病,可机器人却仍然望着她。
“我要给巩头阿做手术。”它说。
“什么?”
如果让佳黎阿自己来选的话,她不会挑中头阿这孩子,但他很可爱。她担心得发抖,这说明她已经喜欢上了他。
“手术过程已经掌握得很充分了,”机器人接着说,“很多人都植入了芯片,目的是为了增强记忆力和智力,就像在脑子里装进了一个图书馆甚至AI那样,某种他们看得见、也听得见的东西。”
熊希张大了嘴,露出了嘴里的饭粒。头阿也看过来。佳黎阿抚摸着他的头发。
“你要让他变得更聪明吗?”她坐在衬了软垫的椅子上说。
“我们没法让任何人变得更聪明,”机器人说,“但是我们可以给他装上小助手。有个声音来告诉巩头阿,在哪里要小心、怎么做事、在该回家的时候要回家,甚至还可以教他怎么捡柴火和做饭。就像家里有个小神仙,专门照顾他一样。”
佳黎阿反复思忖着机器人的话。一个给头阿做伴的家庭小神仙、一个达布涅格。这是苗语里面一个古老的词,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想起过了。她自己的亲生子女还没搬进城里去住那阵子,她或许都没教过他们这个词。在她祖母那一辈的时候,村子里曾经举行过招魂仪式,唤来游魂,栖于魂魄不足的人身上。也许头阿需要的正是这个,一个额外的灵魂,领他进入和谐的境界。招魂本来是萨满做的事情,这挺奇怪的。就连佳黎阿都已经忘记了祖母的教导,而机器人却已变成了巫医,能将灵魂召唤进肉身,让人变得健康。
“为了防止感染,您最好把熊希和糜诺库吉带到外面去。”机器人说。
佳黎阿一咬嘴唇,又摸了摸头阿的头发,然后抱起睡着了的库吉。
“出来,熊希。”她说,“到外面来玩!”
三岁的小女孩走在她前面,来到阳光下,佳黎阿关上门,把室内的空间都留给了机器人。她担心地把婴儿放进背带里,把库吉赶到更远的地方,沿着稻田边缘的小路而行。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,注视着那座竹屋。每多来一位唐氏综合征患儿,那座竹屋也就随之变得温暖一分、坚固一分。这是她这份工作换来的报酬,而工作对象已经变成了她的家人。
她家没有供奉达布涅格的祭坛。她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的祭坛还是在小时候、在她祖母的家里。那些古老的字眼,几乎已经在她记忆中的那团幽暗里消失了,现在想起这些字眼,她觉得自己既苍老又年轻。机器人不仅给她带来了食物和药品,好让她能够照顾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幼儿;它们还带回了她的一部分过往,挖掘出了她自以为早已逝去的记忆。
“熊希,你知道达布涅格是什么吗?”
三岁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。
“既然咱们家就要有一个新的灵魂住进来了,那你我最好建一座小祭坛吧。”
AI尝不出油的味道。
AI没有嘴,
不晓得四川花椒
麻人的刺痛,
也不晓得莲藕的质地。
AI可以翻译、计算、遵循If-Then规则,
但AI感受不到走投无路的贫穷
AI也不懂得
那些坐拥万贯的人
看到贫困时
心中的负疚。
AI不懂什么叫
离婚案中在法律面前不受保护,
即使有一天有个人会删除AI。
AI只会优化规则
减少贫穷的人数。
《写诗习作》
实验共情AI
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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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孙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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